幸福便當的餘味 @ 春光下的百合

《親子呢喃》

如果味道能夠被記憶，不全然來自食物本身的酸甜鹹辣。滿足的味蕾伴隨幸福的畫面，才能沁人心脾，終生相隨……

記憶中，母親為我做的每一個便當，都飽含幸福魔力。掀蓋前的期待與揣測，掀蓋時的驚喜與清香，掀蓋後周遭艷羨的目光與垂涎的讚嘆，像春光的明麗，夏日的繁茂，秋夜的恬適，冬陽的溫暖，讓女兒的心不時充滿幸福的感動。

母親的巧手慧心於「廚藝」可謂發揮到淋漓極致。民國五、六十年代，電視上的美食教學節目唯有「傅培梅時間」，我喜歡偎在母親身邊跟著她一起收看。我永遠弄不懂傅女士口中「茶匙」、「量杯」、「少許」、「若干」的意思，而母親卻以驚人的記憶力與悟性了然於心，不久便能將一道道螢幕上的佳餚，活生生擺上餐桌。那個物質不豐的年代裡，儘管父親收入有限，儘管家中食指浩繁，在吃食上母親從不委屈我們，餐桌上是永遠是琳瑯滿目、新鮮現煮的飯菜。

母親對「吃」的重視，連偶一為之的「便當」也不肯馬虎。

母親第一次做便當，為了我要參加幼稚園的遠足。前一天下午，母親牽著我上街選購飯盒。鋁製的長方形飯盒雖便宜，但材質不佳，母親搖搖頭。老闆於是推薦另一個白鐵圓形飯盒，沉甸甸地，它的價錢與所呈現的價值一樣高貴，母親毫不猶豫的買下。

「好材質可以用很久。用這個飯盒給妳做便當，要把飯菜吃光光唷！」

母親慈藹的笑著，我永遠記得牽著她的手一路走回家的雀躍。隔天在榮星花園的一隅，我掀開便當盒，津津有味吃著媽媽大清早為我準備的滷雞腿與滷蛋，至今仍齒頰留香。後來每年遠足，便當的香氣始終如一。在天母公園，一邊吃便當一邊看水牛；在秋茂園的沙灘，一邊吃便當一邊看海浪翻騰；在佛光山，一邊吃便當一邊看雄偉的大佛。當同學們只能啃麵包、嚼飯糰時，我那盒精采熱鬧的便當，竟成遠足活動中最令人期待的風景。

有一回，盒蓋才掀開尚未及享用，便當不小心自膝上滑落，飯菜全數和上泥沙難以挽救。我默默拾起飯盒，忍痛抖落飯盒上的沙粒與殘存的飯粒，眼淚撲簌簌掉不停。老師以為我肚餓難受，拿了五元要我去買東西來吃，我搖頭。同學送來餅乾好意與我分享，我拒絕。大家看我為了一個打翻的便當哭成淚人兒，而且一發不可收拾，咸感莫名奇妙。其實我是氣自己粗心，打翻了一整盒天未亮便裝填好的母愛，打翻了一整年期待吃遠足便當的快樂。這心情，誰能懂得？

升上國中後，學校沒有廚房設備，學生得自己帶便當，一開始我有得償宿願的歡悅。母親嚴陣以待，早早規劃好不同菜色，務必讓我的便當維持一貫的繁花似錦。但她的精湛廚藝，終究不敵蒸飯室的破壞威力。每天中午值日生將飯箱抬回教室，我的白鐵飯盒被蒸得發燙，掀開熱騰騰的盒蓋，飯菜熱則熱矣，但過多水氣使米粒失去黏度與彈性，青菜像泥水洗過皺巴巴的抹布，肉塊像忘記掺入香料的特大號橡皮擦，每道菜味同嚼蠟。失去生命力的便當，讓吃飯從「期待」變成「義務」，再變成「負擔」。母親見我剩菜日多，食量日小，極力研發「耐蒸耐熱」的菜色，實驗一段時日後，她頹然放棄：

「媽媽決定以後每天中午幫妳送便當，想吃什麼就說，媽媽幫妳做。」

我承認在「吃」的方面，我是個十足的磨娘精：多刺魚肉不吃，海鮮蝦蟹不吃，鴨鵝牛羊不吃，苦瓜南瓜不吃，非色香味俱全更不吃，吃的少又挑食。媽媽哪天誤踩「地雷」，我必毫不客氣剩回家給她看。母親這樣被我「吃」得死死的，卻從無怨尤，捨不得說句重話，怕女兒僅剩的一點食慾會被嚇光。為了中午送飯，她得走上二十分鐘的路，頂著寒天烈日，風雨無阻。我沒有「勝利」的意圖或喜悅，明白母親愛我的用心，更加奮發用功，以成績來回報她的辛勞。

在聯考壓力下，那段慘綠的少年時光因有母親幸福便當的陪伴，顯得餘味無窮。每天午餐鐘聲響起，我便遙遙看見母親已站在校門口。她親手縫製的便當袋內除了伴我長大的白鐵飯盒，還有一份水果，母女倆總要隔著校門簡單說上兩句話。有時順道為我送來加工趕製完成的家政作品，有時我會託她帶回幾本書以減輕書包重量。與母親經常性的「以物易物」，正是女兒幸福的特權。

同學們最愛圍攏來欣賞我的便當，那真是我最驕傲的時刻！儘管都是些家常菜，但因為現煮現吃，每道菜都如此鮮美可口、香氣撲鼻。香酥的炸肉塊、滑嫩的蒸蛋、鮮翠的蔬菜……。母親的便當不需山珍海味，那特有的家常滋味，便是女兒終生的依戀。

小時候放學回家，總是急急奔進廚房找媽媽，關心晚餐的菜色；現在回娘家，一樣鑽進廚房找媽媽，討教新研發的私房菜。年逾七十的母親，慣常在廚房統御她的王國，卻抱怨自己動作愈來愈慢，做的菜愈來愈難吃，在廚房磨蹭半天卻弄不出像樣料理，不管兒女們如何鼓勵安慰，她都深感力不從心。為了怕她自責太深，我已好幾年不敢留在娘家吃飯。記憶中便當的幸福滋味，也只能留在記憶中……

如今，我的女兒們也長到必須天天吃便當的年紀了，不能為她們親手做便當，總讓為娘感到抱歉。貼心的大女兒說：

「妳不過那點本事吧？算了！我每天訂餐盒多自在，吃飯吃麵吃水餃，高興吃什麼訂什麼。妳沒看我好朋友的媽媽天天幫她送便當來，天哪！索然無味，我光用眼睛看就飽啦！」

雖是幫我解了圍，但有一回學校提早放學，傳說中的「美味餐盒」終於曝光。她爸爸瞄了一眼，偷偷告訴我：

「唉！那樣的菜色她還吃的下，真服了她……」

小女兒就不客氣了。

「我們學校那種便當真不是給人吃的，簡直把我們當豬來餵嘛！媽咪，我想吃鯛魚味噌湯還有炸肉肉，做給我吃好嗎？」

孩子們在笨媽「調教」下，比起當年嚴重挑嘴的自己，實在好養太多了！我比她們幸運，有個很會做飯的媽媽；她們比較倒楣，做我的女兒卻沒能享受太多福利。我的廚藝僅止於將食材煮熟，盡量做到營養均衡、衛生健康。白天在職場奮戰，下班後匆忙衝到超市、黃昏市場買菜，火速踅回廚房為丈夫孩子扮起「煮飯婆」。當年母親的便當給我滿滿的幸福，如今，我期待一家人在餐桌上也有同樣的感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