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光下的百合

《幸福生活》

年味真的越來越淡了嗎？

交通部早早提出春節假期國道交通疏導計畫。臺鐵、高鐵春節預購票一開賣，網路、電信線路立刻塞爆當機，熱門時段更是被「秒殺」。飛機航班班班客滿，候補座位遙遙無期。一雙雙急切的眼神，無不企盼能夠順利返鄉，在年三十前趕回家。團圓圍爐的歡樂，是讓人不辭舟車勞苦也要滿足的想望。

每條年貨大街熱鬧滾滾，南北雜貨、糖果零嘴、伴手禮盒像湓溢的河水，伴隨震天價響的吆喝聲填滿視覺的縫隙，搔出滿街紅男綠女難以遏抑的消費慾望。百貨公司與大賣場的賀年歌曲雖是陳年老調，卻無推陳出新之必要。所有冬日的鉛灰黯淡霎時被大紅、金黃、豔紫取代，儘管平日已是豐衣足食，年關將屆，為自己和家人採買年貨、置辦新衣，何嘗不是一種幸福？

許多夢想與期待，在最重要的日子裡寄存著，於是工作的辛勞、俗事的糾纏，我們能坦然掬起一飲而下，義無反顧地在人海中追逐，任風雲流轉、時空遞嬗……

只要過年時有家可回，有濃濃親情得以撫慰，心，就會很勇敢。

年味不曾淡遠，只是換一種存在的氛圍。

人們尋找的是一種失落已久的感覺，一段來自童騃時美好的記憶。記憶中的年味之所以濃郁，因為我們曾沐浴在那樣的溫暖……

過去一進入臘月，主婦便開始忙碌起來。醃臘肉、灌香腸、曬烏魚子，空氣中飄散著甜甜鹹鹹的肉香，油花分明的色澤總讓孩子的口水吞不停。我常在母親的「肉林」中來回逡巡，眼巴巴想像它們化身年菜佳餚時的美味。

暖暖冬陽下，門前竹竿絕無閒置時，洗被單、曬棉被是浩大工程，搓不掉的尿漬、縫過的藝術補釘，這場一年一度的棉被展示大會豈能錯過互相品頭論足的趣味？孩子最愛擁著喝足陽光汁液的棉被入眠，暖烘烘的幸福會持續好久好久……

「二九暝」前的廚房熱氣蒸騰，母親會提前蒸好年糕、蘿蔔糕，大掃除過後，「二九暝」當天的廚房，抽油煙機整個下午轟隆作響。祖父母早逝，我家年夜飯桌上並無坐大位的長輩，但母親仍願意為父親和五個小毛頭，慎重地端出繽紛豐盛的年菜，並且一一教導我們其中的吉祥意涵。晚上全家圍坐在一起吃喝談笑，領紅包、吃零食、守歲、看特別節目，子時一過，在此起彼落的鞭炮聲中歡喜迎新年。

母親為我們準備的新衣最令人期待，只要出自她巧手裁製的衣裳總是別具巧思，穿起來合身俐落，到處拜年像在為母親的新作品走秀，贏得親友的讚賞總讓母親笑逐顏開。

親友間藉由作客聯絡情感，男人們在客廳品茶小酌、高談闊論，女人們在廚房切洗煎煮、笑語喧嘩，孩子們在門前追逐嬉戲、分享趣聞。只有在過年時家中會高朋滿座，還得臨時向鄰居借椅子才能宴客。街上有財神跳加官、祥獅獻瑞，人人打躬作揖互道「恭喜發財」、「新春如意」，眼神交流著和善的暖意……

物質不豐的年代，小小的享受便有大大的滿足。那樣的年菜，特別香；那樣的新衣，特別美；那樣的團聚，特別溫馨；那樣的溫暖，沁人心脾……

然而，那樣的年，我們是回不去了。

在時空之河的漂洗下，古老的印記被沖淡，傳統的元素被稀釋，如果不多一點刻意的挽留，「春節」的傳統屬於誰？「過年」的意義是什麼？總有一天，我們將被孩子如此質問。

好不容易放下工作得以全家團聚，難得的年假不想東奔西跑，電話、簡訊、即時通、電子賀卡讓人們在家也能拜年。職業婦女一年到頭被工作追著跑，訂購現成年菜或是全家上餐廳圍爐，年夜飯一樣吃得盡興滿足。過年不想舞鍋弄鏟，各式餐廳任君選擇，摩肩接踵為求飽食一頓，只是得有餓著肚子等上菜的心理準備。換掉一身酷酷的黑衣勁裝，穿上桃紅蔥綠，年的意象便自身上跳脫出來。帶著家人小孩四處尋年味，上各地老街看熱鬧，體驗人擠人的快意；去傳統藝術中心欣賞陣頭演出，體驗各項年俗的意涵。畏懼人情繁瑣，年終圖個逍遙自在，或隻身、或舉家，出國渡假「避年獸」去，到北國泡湯，到南國做日光浴，一樣在過年……

物阜民豐的都會生活，我們用「科技」過年，用「便利」過年，用「時尚」過年。我們用屬於這個時代的方式，持續經營著溫暖的年味。

 孩子們曾經這樣向我抱怨：

「我們家一點年味也沒有！過年我們根本不在家，回爺爺奶奶家完了再回外公外婆家，然後，年就過完了。好無聊……」

過去我總以最輕鬆的方式過年，簡單掃除後，除夕當天早早收拾細軟，熄燈閉戶回婆家過年，直到初二回娘家過後才回自己家，因此我的冰箱在過年時往往空空如也，家中沒有特別的佈置，桌上也沒有糖果盒，靜如蕭寺，一室清冷，這樣的「年味」孩子不喜歡……

原來，孩子們對「過年」是有期待的。

紅包、新衣、團聚、圍爐、祭祖、行春，在公婆家過年一切行禮如儀。除夕這天，公公換春聯、貼五福紙，忙著敬神祭祖。婆婆在發粿插上春仔花，從菜園採摘晚上要吃的韭菜、長年菜。我們妯娌在廚房準備團圓飯，一人洗菜，另一人掌鍋，務必讓餐桌精采熱鬧。先生兄弟二人時而整理庭院，時而品茗談笑。孩子們堂姊弟六人聚在一起，年年有不同的好玩遊戲，從過去滿屋亂竄、四處追逐的小奶娃，到今年進行撲克牌大戰、尖叫狂笑的帥哥正妹。我們被孩子追老了，而他們對「年」的品味也更高了。

再不能唬弄他們到阿公阿嬤家「躲年獸」算過年，還得輪流邀請兩邊的阿公阿嬤、伯父伯母、舅舅阿姨到家中作客，這樣才叫「過年」。孩子們早早指定幾款最愛吃的糖果零嘴，滿滿塞進糖果盒；  一對精緻的金兔貼在客廳，滿室金光耀眼年味十足；市長的「和樂同春」、區長的「百壽年春」紅聯定要貼上大門討吉利。宴客菜色決定權在孩子們手上，此時他們可以對為娘「予取予求」，我不會做粿、不會灌香腸、也不會裁新衣，為了營造更多年節的歡愉，讓他們有「年味」的美好記憶，想吃什麼盡量點，美其名是宴請親友，實則為滿足他們的口腹之欲。一桌菜香，滿室笑語，便是濃濃年味。

平日餐桌上的「四季平安」當然不夠，「五福臨門」、「六六大順」也不算精采，既有「七星高照」、「八方來財」，何不擺上「十全十美」！因為初三才要回娘家，我們便邀請公婆初二到家中作客。睡前擬好菜單，將所有流程想過一遍，第二天上超市採買部份不足的食材。「超市」真是現代主婦的好朋友，尤其在過年期間，管他傳統市場休幾天，有超市就不怕冰箱唱空城。

動用大炒鍋，取出所有大磁盤，因為前置作業完備，所以做菜流程順暢。老人家平常吃食簡單，陡然看見媳婦在一個小時內端出十道熱騰騰的菜，笑得合不攏嘴。孩子們歡欣雀躍的吃著媽媽親手做的「年菜」，嘴裡、手上忙不停，再沒理由抱怨咱家沒「年味」。滿足又快樂的老公搶著洗碗，硬是被我推開……

我一個人在廚房刷洗很久，心裡始終漾著甜甜暖意。能讓親愛的家人感激著、依戀著，是多麼幸福！

水流潺潺，我悠悠想起剛結婚時初二回娘家作客，母親親力親為端出滿桌拿手好菜「請囝婿」的陣仗。記憶只是塵封已久，始終不曾消失。抽油煙機虎虎生風的轉動，鍋鏟鏗鏘交織出悅耳的新年交響樂，我的廚房儘管沒有熱氣氤氳的爐灶、沒有燒得火紅的炭盆，只要瓦斯爐的火苗持續暢旺，我相信，年味便會持續溫暖，溫馨的畫面一樣能被孩子們記憶著。

兩個女兒時而在客廳陪阿公阿嬤說笑，時而踅進廚房與我閒聊。「十八姑娘」與「二八佳人」還是遠庖廚的年紀，不忘遠遠地給媽媽精神上的支援：

「媽咪今天一整天穿這麼漂亮在廚房煮飯耶！來！給妳拍下來……」

是稱讚、是崇拜，我聽見了！她們像可愛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戲謔嬉鬧，我流逝的青春正在她們身上滋長萌動……我的年，因而過得格外有意義。

滿城歡騰的年味再也難尋，幸而我們心中總有一盆溫暖的爐火熊熊燃著，歲末天寒時分，家人圍坐團聚的歡笑便是珍饈美饌，留住親情的溫暖，濃濃的年味就不散。天涯海角，歲歲年年……

（100.2.13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