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光下的百合

《親子呢喃》

手上的「LV」是先生送的情人節禮物，腳下的「LB」是老爸親手做的高跟鞋。LV與LB，讓我風光走春歡喜迎新年。

我的祖父過世很早，身為么兒的爸爸沒能受到祖業庇蔭，即使伯父年紀輕輕便獨當一面開起藥房，爸爸仍決定自食其力，小學畢業後隻身北上，從學徒做起開始學習製鞋手藝。

「楊師傅」的好功夫在業界頗負盛名。小時候經常有打扮入時的貴婦進出家中找爸爸訂鞋，爸爸總是仔細的描繪客人腳形，以布尺量好腳的厚薄胖瘦，再根據客人的喜好建議顏色、款式。 他也接受來自鞋店的訂單，為了多掙些錢，他與媽媽每天工作到深夜一、兩點。我印象中爸爸很少睡覺，不分晝夜寒暑，沒有周休假期，剪完版子裁皮革，做好鞋面黏鞋底，「叩！叩！叩！」鐵鎚敲擊皮革、楦頭的規律聲響，是我童年唯一的催眠曲。

我一直不明白爸爸的少言寡語是天性使然？還是工作造成？或許他腦子裡面有太多思維纏繞：訂單、交貨、備料、帳款、鞋樣……。他沒時間陪我玩，也沒時間給我說故事，但是當我像隻小麻雀圍在他身邊吱吱喳喳吵個不停時，他竟也不慍不火，一邊埋頭工作，一邊慈愛的笑著回應：「喔！」「這樣啊！」大概爸爸想說的話全被他這群女兒們搶著說完，他只要在一旁笑著「聽話」就是了。

從學步開始，爸爸便親手為我做鞋，一雙穿壞再來一雙。當同齡有些孩子還赤腳走路時，我的雙足向來被皮鞋保護著。爸爸後來已不再做女鞋，受僱於鞋廠後，改為設計開發老外穿的休閒鞋，有段時間他不再為我做鞋。但我的小腳穿不慣鞋店買的鞋，爸爸於是特地為我訂做一雙楦頭，小女孩長大了，不必再對著中山北路上鞋店裡一雙雙精緻的女鞋垂涎。在爸爸的巧手呵護下，女兒放肆的踩駝了他的背，無情的踩花了他的黑髮，女兒的足下風光成了爸爸臉上的驕傲。

當他七十歲不得不退休時，生活頓失重心，為了撫慰他的寂寞，我們這群「不肖女」一天到晚纏著老爸討鞋穿，逼他多想些鞋樣，有時丟張圖片給他，要他將「平面」化為「立體」。拖 鞋、涼鞋、高跟鞋全都要，夏天的、冬天的一應俱全，「楊師傅」成為我們姊妹的專屬製鞋師。他戴上老花眼鏡，點著小檯燈，在工作室裡小心翼翼踩著縫紉機，仔細修整每一處小線頭，務必讓整雙鞋平滑舒適，否則穿起來稍有趑趄，咱這些嘮嘮叨叨的客訴準令他難以招架。

一得空，老人家忙著進他的庫房「挖寶」，一些年齡跟我相仿的珍貴皮革，諸如蜥蜴皮、小羊皮、豬皮、鱷魚皮等因而重見天日，等我回娘家，他便忙不迭的「獻寶」來：

「妳瞧瞧這蟲皮多美，幫妳做雙鞋再配上個包包好吧？」

「妳不是有件旗袍老嚷著找不到鞋配？看我幫妳留這塊緞面，做起來可漂亮囉！」

真的，活到這把年紀還能享受到爸爸給予的小公主般的禮遇，眼淚幾乎要掉下來。趕緊配合演出：

「您真壞！好東西藏這麼久。趕快做啊！下次我回來就要穿！這是正港的LB喔！」

去年爸爸明顯老態，該不該再向他「討鞋」，女兒陷入天人交戰……

年前自己修改一條十多年未穿的長裙，剪下的布面做雙鞋綽綽有餘。回娘家涎著臉央請老爸出馬，他二話不說立即動工，不久一雙新鞋又誕生。正月初一穿著它走春去，拍張相片回娘家時給爸爸看，老人家呵呵笑得開心，女兒的心又揪了一下：老爸！您要身體勇健吃百二呀！

老鐵鎚敲敲打打超過一甲子了，一雙雙女鞋、男鞋、休閒鞋堆疊出一家人遮風避雨的城堡，無數的紙版、皮革、強力膠滋養他的五個孩子長大成人。

我們姐弟五人各有發展，無人繼承衣缽。不敵內地廉價勞工的競爭，製鞋業成為台灣的夕陽工業，但老爸用他勤懇務實的態度參與台灣的經濟起飛，佈滿厚繭的雙手讓兒女見證白手起家的偉大。「LB」牌高級訂製鞋歷久彌新，伴我在人生路上走得自信又穩健。

在女兒心中，「LB」價值永遠更勝「LV」。

（99.2.19）

〈本文榮獲第三屆生命故事館徵文比賽特優〉